章念馳
不知怎么,一晃八旬,已是黃昏,進入了回憶的季節。人生如爬山之旅,“前程”就是一個個山,不能不登,爬了一山又一山,直到精疲力竭,尋求安息。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正無憂無慮的歲月,大概只有小小一段。對我而言,只有讀初中的一小段歲月。一踏上社會,就再也沒有這么純真無邪了。
一九五六年我考入著名的靜安區育才中學,但我并沒有多么興奮,因為我根本不懂什么重點與非重點的區別,也不懂念什么大學,找什么工作云云,認為讀書就是讀書罷,如人要飲食一般,既非了不得的事,也非難事,很無所謂,覺得讀書很輕松容易,老師講的我幾乎全明白。于是我上課經?!伴_小差”,喜好涂鴉,松松垮垮,成績不好不壞,沒感到什么趣味,也沒感到什么壓力,標準享受“快樂教育”,過得無憂無慮。因為這段歲月,父親去“勞改”了,母親被下放勞動了,祖母遷居蘇州了,大哥去北京念大學了,姐姐參軍了,家中只剩下我與妹妹,沒人管教,也沒有其他同學那般的壓力與約束。這是一段絕對自由的時光,我唯一的工作是給大家報時。當時學生幾乎都沒有手表,而我個子高,眼力好,坐在教室最后一排,抬頭可見外灘大鐘,分秒不差。下課前三分鐘,我會給大家暗暗報信,成了“報時員”,樂此不疲,充分享受“無知”的快樂。
我比較喜歡上的是語文課,因為教此門課的是自稱孔子嫡裔的孔老師。他進教室后,先將煙卷夾在書中,開場白總是“大家提問吧!”他上課基本上不照本宣讀,而是讓大家先自學,上課時讓大家提出疑問,很多同學會準備許多刁鉆的問題,于是他滔滔不絕地一一作答,發揮得淋漓盡致,一節課輕松過去了。下課時他拿出夾在書中的煙卷,繼續吸起來,煙居然沒滅!
政治課我很不喜歡,老師是一個剛剛復員的年輕人,總是穿著退伍前的舊軍服,戴著舊軍帽,一絲不茍,鐵板了臉,講來講去就是階級斗爭,聽得我戰戰兢兢。歷史課我也不喜歡,他講的與我從家中認知的歷史大相徑庭,他講辛亥革命只是不成功的資產階級革命,于是我下課后給同學大講推翻帝制創建共和的貢獻。有一個與我很投合的同學,他父親是著名牙科私人醫生,在家中會聽到四面八方的消息,也樂此不疲愛“吹?!?。班主任則是一個長滿胡子的漢子,刮好胡子臉更鐵青,讓人望而生畏。
初中與小學一樣,竟沒有外語課,不論俄語、英語都沒有設立,教學內容之單薄可見一斑。比較難應付的是背書,好在聰明的同學不斷向老師提問,老師忙于應對,沒有時間讓我們背書了。這種讀書真要讓今天的中學生羨慕死了。
我最難忘的要屬聽段力佩校長講故事。他認為學生學習壓力太大,于是經常會給大家繪聲繪色地講故事,常常講得大家哄堂大笑。當時學校有二十分鐘課間休,讓大家去小賣部買點心吃,點心很多,也不很貴。而我總跑學校對面“盛利炒面店”(又叫“胖子炒面店”),吃一盤又肥又胖的炒面,十分鐘也不到。這美味至今難忘,成了我少時最美好的記憶之一。我還有一個興趣是打桌球。放學后我一有機會就會去大光明電影院后面的桌球房打斯諾克,樂此不疲于這種“高等娛樂”。
三年無憂無慮的初中生活很快結束了。我的畢業評語是:“階級立場不堅定,與家庭劃不清界線?!碑敃r我祖父太炎先生被當作資產階級領袖,正是“滅資興無”對象;我父親正在“勞改”。這樣的政治結論,無疑是被判死刑。與我投合的那位同學,也是這樣的評語,立馬失去了升學權利。這一嚇,從此把我嚇醒了!雖我幸運地進了段力佩校長自辦的靜安區師范學校,卻立刻積極起來,很快入團,很快成了團干部……頓時變了一個人,結束了天真無邪的歲月,從此再也沒有去打過桌球,開始有目的地去“爬山”了。
我一進育才中學,就看到有“紅十字衛生員”招生。我從小崇尚“救死扶傷”,于是立即報名,接受了很正規的培訓,從戰地救護到作戰包扎,粗知了救護知識與手法,一輩子能嫻熟處理紗布包扎、橡皮膏使用等等技術,得益匪淺,從而成了學?!凹t十字衛生員”,參加學校衛生室值班,為受傷同學清洗包扎,準備沙眼消毒水等等。當時沙眼盛行,這是舊中國遺留的不潔習慣造成的,所以學生每天必須滴沙眼藥水。每天課間操后,紅十字衛生員會給班上每個同學滴眼藥水。我學會了翻眼皮,一翻即開,滴好復位,一套手法又快又好,同學都滿意,一連為大家服務了三年。作為衛生員還要為全校各班準備清洗滴眼藥水的托盤與消毒水,我嗜之如飴。這是我初中最快活的一段經歷,沒有什么高大的理念,只是非常單純的行為。
有一次我上體育課,穿了膠鞋翻單杠,倒摔了下來,造成左肩骨頭骨折,幸石筱山大師救治,沒有上石膏就痊愈了。受傷期間,我也沒有停止紅十字衛生員的服務。
在我們紅十字衛生員中有一位漂亮得驚人的女同學。她高我三屆,長得文靜瘦弱,總穿著西方古典服式,燈籠衫,長裙子,得體超俗,優雅得像修女圣母,神圣而莊嚴。她的出現總讓我們男生都變得安靜。我們彼此沒有任何交流,只是遠遠地向她張望。她身邊總有一群白白胖胖穿著得體的男生環繞。我在衛生室看過她的健康表,知道她得過肺結核,所以擁有一種病態美,讓人產生憐憫。這是我少年時第一次對女性美產生了膜拜,這個印象始終刻在了我的記憶里,以后每逢經過母校,我就會想起這位女孩的形象。
我的班級里有一位女生,長著一對明亮的大眼睛,整齊亮麗的牙齒,潔白的皮膚,渾身充滿青春的活力,比我們男生顯得成熟。她很開朗,落落大方,非常正派,喜歡與男同學接觸,這在當時是很少見的。她會與男同學一起去滑冰,她溜得好極了,像是受過專門訓練。有一次她建議放學后去郊外看看,于是我們結伴而行,坐上公交車,開到底就是田野了。大家有說有笑,快樂極了,兩小無猜,沒有一點邪念,只是少男少女間純真的交往,也成為我人生的美好記憶。畢業后她去了衛生學校,后成了藥劑師。很多年后我在她的父母住處附近與她偶遇,她抱了個小孩,已是人母,與我莞爾一笑,即消失在人流中了。
我記得油畫大師俞云階先生跟我說過一個故事。有一次蘇州某大賓館請他去作畫,我適也回蘇州省親,他請我去一見。他一見我就說:“今天是我最不高興的一天,我心中藏了一個最美好的夢被砸碎了。我少時是在蘇州讀書的窮小子,而學校中有一個美得如仙的女孩,高貴而優雅,引來無數羨慕眼光,而我只好遠遠偷偷看她。她成了我心中美麗的化身,幾十年無法抹去??墒沁@一次她與一群老同學聞訊一起來看我,向我索畫,奉承我的成功……而我再也認不出面前的她就是當年美如仙女的她,竟變得這么平俗……讓我心中的偶像破碎了,若有所失,失之無復,所以深感懊喪?!彼墓适伦屛腋袆?,也感同身受。
我的初中時代,班級中后來似乎沒有出過特別杰出的人物。這個時期是閉塞貧乏的時期,連外語課都沒有設置,這在今天是實在不可想象的。我們班班長,可謂最優秀了,初中畢業后與我一起被選入段力佩的師范,為了快速為國家培養“師資”,還讓他讀了“速師”,只匆匆讀了一年,即充實到小學校教書,終老一生。只有一個當時毫不起眼的同學,瘦小個子,跛腿,后來似乎也沒讀大學,在街道工廠工作,卻酷愛評彈,成了著名票友與評論家,也會自彈自唱,寫出了譽滿文壇的《金陵十二釵》《四大美人》《林徽因》等劇本。他就是竇福龍先生,也是初中同學中唯一與我保持交往的人。
初中歲月一去不復返了,這是一段無人管束的自由自在的歲月,乏善可陳,不求上進,愛打桌球,偷看女生,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計算,不知防范,不知人間煙火事,無知而無邪,卻輕松而愉快。以后我變得世故,變得心事重重,變得很“懂事”,但也從此失去了清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