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老虎
在一個地方,有一個人愛著許多女人
他十分了得
已經可以完全假裝褪盡了對世界的惶恐
把他所謂的愛意無邊際地播撒
他能夠操縱許許多多白晝和夜晚
他在某些夜晚里還能升起比水還要清亮的月光
把我們這里的山川草木盡情朗照
最早那會兒我們還蒙昧、遲鈍
被滿布著蒙上厚厚灰塵,不知不覺
但后來,我們卻又滑向另一個極端
特別敏感,斷定他簡直是在每天慶祝他的欲望
那賊子安寧在那種小幅度的擾動之中
低聲地細語他最寂寞的事情
而她們微笑著,側著藤蔓青葉般的清歡面龐
喉嗓隨時有鶯鶯燕燕式的回應話語涌上
我們如此年輕,無法承受太多
只能惟愿她們月亮似的永恒沉默
可是,我們察覺他早就是一座花園:
不斷蔓生著一株又一株植物
且全都別樣,含苞待放
我們,這些不能慣于喧囂,得心應手取拿生活的人
巴巴地望見了一朵朵皎潔的花
被這座花園里的枝頭高高舉起
那會兒,我們只配是成為蠢貨般的冬青樹
列隊戰栗在通往這座花園的甬道上
花園里花朵招展如旗
花園里花朵飄揚如幟
所有人中間
唯有我哭泣
我哭泣并非是念及后來花朵必然凋謝,花瓣必然掉落
我哭泣是因為我深深知道
在未來我絕對不會懺悔此刻我炎炎夏日般的行徑:
在我擊發的奏鳴曲般的槍聲中
一切像斷線的珍珠鏈般結束
珠子四處散落,滾入一個無名的黃昏的莽草叢里
他蒼白色的靈魂帶著銀色的翅膀
在他收獲過太多祝福的地方消弭
而我,仍是赤子孩童的靈魂
開始歌唱———
“為什么站在這里的是我?
在這個地方,所有人中間
我本來最有望成為他……”
已是很久之前,當我去割麥
在大清早,踩著露水
在麥地里和家人匯合
走進他們的緘默和揮刀的霍霍聲中
太久的彎腰每次都摧毀了我
不止對肉身,還連帶了對我的精神
一個沖突越來越大:
被四圍山巔撐出的那方天地
我即使多么耐受,也是不合適的
后來,肯定是我的祈禱起了作用
我可以不用再走進麥田,彎下腰去揮舞鐮刀
然而總在麥田樹林深處啼叫的布谷鳥
卻沒有放過我
因此,在歲月靜好的一隅
我真的不想被窺見我跟它的交談
深更半夜,捫心像是醉漢懷抱著酒壇追憶
我自己的祈禱,不再有神力
也許是方式錯了
我并非緣于孤獨,因為我會隱身
能長時間坐在任何一個挑選過的地方上
一動不動,把思緒擲向似水流年
但布谷鳥的啼喚實在太容易在我神識中響起
(多么渴望命運里會有這樣一個你出現
與我同去布谷鳥的樹林
我一定會非常愛這樣的你)
命令我再次去割麥
艱澀的生活
汩汩流淌著的是什么
恰如詩行里面本來固有的風度
縱使精心亦難安排
我料想我的一生,終將會
未曾遭雨浥輕塵
盛夏時,比樹葉還青郁
她們微微佯嗔
愛耽于幻象
以肥為美
容易害羞卻極力鎮定
蜜白的臉頰遺傳自鱉靈的妻子
每當杜宇沙啞的啼喚
廣過成都平原
在薄薄的霧靄里
梔子挺著綠色比基尼
天上飽含雨的云
我把她們領向清涼的河流
那些唐朝人走過這里的時候也是下午?
像我們這一干人此刻一樣,
對著時間的河流探頭探腦,三次撒出了網?
他們已經被命定了:詩行將其永遠留在這里。
雖然這并非出于他們的意愿和追求,
但在這條似乎永不干涸和不斷改道的河岸邊,
他們的確已在不知不覺間把命運和名字統統裝進了漢語。
你看,這用不著憑藉任何可靠耐受的實物。
現在這里只有一塊刻著“漁浦”二字的現代碑石,
其余是轉瞬即逝的樹和草。
因此我們也來寫下詩?
記錄從四面八方圍攏過來的人群?
和他們匆匆而過的步履?
這一定只會是個石上栽花,竹籃打水的事功。
即使合影、拍照,傳上云端,寫進區塊鏈,
依然沒有唐人的好運氣了。
世世代代丟棄了太多的東西,
我們的這個下午何其渺小。
天上一直看護著我的神一定注意到
我嘴角突然浮現出利索的笑意
那是我把作詩的一番愚妄哂了
我隨即移步,站在了場外
開始逐一打量并盡力記住朋友們的言談舉止
跟所有的聚會一樣,他們
有的或許只是一生中的唯一一次相遇
因之而來的一種神圣恐懼和感傷
很快席卷了我
我們都在不斷流逝的時空里
即使返回上一秒也做不到
更何況唐朝的清晨和黃昏
但我們早掌握了詩歌的伎倆
在清晰的字符之中珍藏
眼神和面龐,音容和情意
這才是編織詩句的邏輯和動力
我還有規勸:使用此技藝
可以解消太盛的渴慕與思念集中于某一張臉上
而好好保護我們已習慣了多年的自我和日常
群山在外綿延,它們合圍的這個空間
早在無法想象的遙遠年代完成締造
對此,我們只能訕訕捫擊胸臆,振起一些回響
云霧彌漫,土地上,是一個又一個蘋果園
整個地界的濕潤遠不止以一片片青葉呈現
春天,那一簇簇白色的花使得整棵樹有種更加知善的面貌
我必定是因那一番番徜徉而出落為青翠欲滴的少年
多少個早晨,蘋果樹總在輕快致意
干凈柔軟的問候,無論來自嫩青枝葉還是累累果實
都有第一縷陽光的屬性。多少回了,情不自禁在升騰
我們改變世界的野心,好像并非是壞事
當傾身耕耘土地,汗水會洗去恥辱
這些年來,我們開辟的路,也在眺望中一直蜿蜒向前。
我還聽到過蘋果樹林立在土壤內的根陣
汩汩攫取水分的聲響,像極了兒子們奪走的吮吸
太陽的光從早晨到黃昏,照著它底下的這一場場偉大的雜耍
相仿于水和二氧化碳被編織為夢幻般的芳香
由此我困惑,這到底是誰的事業?
然后,無數次在淙淙溪流邊停歇
仰看靜謐的群峰,我總會重新變得疑慮重重
直到水蛇出現和游走,稍遠的平靜水域一片波光粼粼
我知圣人對蛇編排了故事,把一道誘惑的題目
永久放置在那里,并任由門徒傳遍四方
借此闡述了人類的男女的屬性
太多的歷史和知識會傷害我或者已經傷害了我
燕子在欲雨時分低低地飛
仿佛我永遠沒有越過四圍綿延的群峰
我好像只在這塊土地上辛勤開墾,種植蘋果
消耗光體力,熄滅過多的思索
躲避掉一次次夏日風暴般的險情
所以我好像總能找回歡暢
賦予渾身愛和善意。就像一頭屬性已知
動機卻難以洞察的公山羊
在越過湖水上得岸來后,將身軀抖動
在滿是沙礫石子的河灘上奮蹄
就是這橫生的得意
至始至終,成了人和古老的事物兩相比較
前者永遠不可饒恕的原因
白天,黑暗與一切
照舊在循環
君子在人間高蹈
他還不能停歇
上天在成全他
用的都是捉弄他的手法
語音總在召喚出時空
重新把他帶到過往的現場
從前到處在假裝著
空氣里,時不時是這樣的味道:
如火如荼的事功正在醞釀
非得要他去擔承不可
現在,樁樁件件都被證偽
我們如果去瞭望那個悖論豐富的時代
可以清楚地看見:
高速的列車載著他呼嘯而去
下午三點鐘,光芒態的黃金
染透了沿途一個個小鎮
他的意識正在升騰
“我肯定不僅僅是觀察者,記錄人
一直就這樣寧靜,等待被渲染
在精神的深處
得安排一個誰來和我應和三番”